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云间事(女攻双性/NP)在线阅读 - 第四十五章 庭上

第四十五章 庭上

    月升的庆典由靖国使团的到来而正式拉开序幕。早在靖国使团到达两国边境之时,就有月升王室派出的特使前来迎候。内战刚过,为了安抚人心,月升王室任命了王室旁支,贵族金家的长子作为迎接靖国使团的特使。此子今年十二有余,尚有一姊,论血缘,是小云与阿勒吉的远房堂弟。与他一同送靖国使团入金仓的,还有三朝大臣布尔江等。特使虽然年幼,但一路谨慎持重,并无事端。

    靖国使团由东门正门入城,一路沿着主街来到月升的皇宫中。沿途虽然有月升铁骑一路护送,却远不如大靖京城防卫森然,大街上不少或兴奋或好奇的民众都挤了过来,要近距离地打量一番这些过去的仇人。

    平安到了都城,使团众人一路紧张的心情随之变得松快。虽然还走在队列中,但也开始兴致勃勃地打量起这座陌生的都城。金仓城兴建于百年前,当时的掌权者效仿古代最恢弘的大都,在平原上划分土地,夯筑起平直高大的城墙。城内井格式的里坊、重叠的宫城井然有序,大道宽阔严整。然而毕竟是异族城市,随着时间浸染,原有的格局被各色田地、果园,工坊乃至神庙商铺打乱,与街道上家家户户支撑的彩幔一起,形成了一种杂乱无序却又莫名壮大的景象。

    对着这片奇异得仿佛画中景一般,唯一不为所动的就是走在队列最前方的张省言。他手持符节,一步一顿地,神情端肃。对于他来说,金仓城的图景远远不如靖国汴梁那般开放热闹,灯烛锦绣。十二岁的特使金宝也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严肃地走在靖国使臣身旁。他正期待着这群异国人,尤其是领头这位露出欣赏乃至佩服的神情,然而去往王宫的这一路上,对方都保持着一种石头般的不为所动。

    随着进入月升王宫,热闹的气氛为之一静。一声金鸣,空气中荡漾开一层幽幽的香气。道路两旁,铁甲战士剑戟森森,彩漆的高耸的大门一扇一扇渐次关闭,逐渐阻隔了街道上乱哄哄的鸟语,随之渐强响起的,是月升宫廷音乐家演奏的礼乐。

    此刻,一路不苟言笑的靖国使者突然神色一变。张省言通晓六艺,几个音符后便认出了这支乐曲。靖国沿袭古制,尊崇礼乐教化,月升演奏的乐曲正是我朝新编古曲《鹿鸣》。《鹿鸣》一章起源于诗经,确实是一首有着恭迎嘉宾这样美好寓意的乐曲。然而《鹿鸣》之曲,其实是以君王的身份敬客,赞扬宾客的美德,而今大靖为四方天子,月升为地方王,却由后者演奏《鹿鸣》招待前者,实际上是冒犯尊上的。

    比起不快,张省言思考得更多。听闻一战后,云中君一心向汉,经史子集不离身,就连白云公主身旁的侍女都会背诵《白鸠辞》。一直以来,朝廷都很忌惮月升的汉化改革,自百年前月升王带领族人下马种田筑城开始,这个边陲小国就逐渐强大,直到最后对着大靖举起了刀刃。

    然而时移世易,经历过长达十年的战后封锁,初次到访的白云公主对大靖展现了柔顺与亲近,她流畅的汉语以及对诗文典故的通晓,无一不展露出这个外族对大靖的心悦诚服。当今圣上也一度想过要纳她为妃,然而在司徒重重考虑下,还是作罢。即使已经展露出对月升的宽容仁爱,但朝廷对它的考量从未停止。

    这首欢迎宾客的乐曲,究竟是异族人对汉文的草率理解,还是有意为之的不言之意呢?

    随着乐曲的行进,张省言也被带领着进入到了大殿,阴暗的殿堂内,烛火四散飘摇,异族的文武百官肃穆地陈列在侧,庞大的乐工队隐匿在屋檐两侧深重的阴影里,纱裙飘摇的宫女静静地点缀在高柱脚下,被妆点得如同彩塑雕像。异域的香味愈发浓烈。身陷异族深宫,只有乐曲是熟悉的,然而随着琴瑟的一段急奏,乐师在磬上敲击出收尾的金石之声,整个大殿在余音袅袅之中陷入了寂静。

    “请汉使敬献国书——”月升的礼官长吟一声。

    张省言的符节重重敲落在地砖上。他神情肃杀,手捧国书,站定不动。

    月升的礼官重复道:“请汉使向我君敬献国书。”

    张省言依旧不为所动,如同金石。

    一旁观礼的特使金宝见状,连忙小步向前,压低声音向张省言道:“张大人,礼官请您献国书呢。”他以为张省言是没有听懂礼官高昂如同唱腔般的声调。

    张省言并不理会他,金宝一头雾水之下,伸手去拉张省言的衣袖,“张大人……”

    “放肆!”张省言立即大声呵斥,他举眉扬目,表情严厉,刻意显扬怒气。

    大殿上,氛围立时紧张了起来,显然其余靖国人也没料到张省言会遽然变色,一时间神色也多有惊慌,若不是带头的文官以目阻止,这一列靖国随侍便要丢下手中的礼品抽刀自卫了。

    “使者这是何意?”礼官沉声问。

    张省言整顿衣衫,严词道:“昔日先皇时,月升大败而称降于靖,rou坦割地献金以求和,尊大靖为父国,万万年不改。今日父国赐圣书于子国,乃上赐下,某持节以代皇恩,区区月升何敢要求本使上献国书,今日必叫月升王屈膝谢旨以接圣意!”

    语毕,他竟然捧着国书一马当先地朝纱幔掩映的王座走去,口中大喊:“大靖上皇朱批国书在此,月升王还不行礼谢旨?”

    他言语激愤,然内心冷静,他知道月升这一路来滴水不漏,必定有异,如今如此明显的放出一个下马威,反而显得奇怪。可是他身为大靖使者,必当维护上国威严,若真是异族在小心思上耍花招,能用激烈的言辞打压下去,自然更好。

    于是他并不收敛,反而向前走去,也许是畏惧上国气势,月升众人竟无一人阻拦,就放他明晃晃闯入王座阶前。风障纱幔,张省言以手挥开,抬头冷视,忽见神佛。

    王座上,云中君白衣玉冠高高而坐。他不言不语亦无色,周身香火,如供神佛。

    传说竟然是真的,张省言不由自主地想,月升王竟然真的是这种相貌。短暂的惊讶过去,下一个浮现的念头却是彩云虽美,琉璃易散。这个庞大的边境国家,万万人的身家性命,竟然都捏在这样一个人的手中。

    云中君琉璃做的眼珠里看不见一丝人影。

    “汉使见谅。”忽然有人用汉语道。

    原来月升王座,实际最上的一席空悬,往下左右并有两席,云中君居左,另一席上坐着一位华服女子,正款款站起。

    直到听见声音,张省言才注意到她的存在,这必然是白云公主。云中君的样貌光芒太胜,公主的容貌虽美,但比起云中君来说,那就如星子与月光。

    “大靖国书在此,月升王还不快行礼谢恩?”张省言略过白云公主,重新把目光放在云中君身上,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云中君却恍若未闻,肃穆而坐,没有丝毫应对的打算,若不是偶然的眨眼,张省言真要怀疑放在这里的是一尊塑像了。

    正僵持间,只见公主姗姗款步而下,道:“请汉使见谅,王子乃月神后裔,神子不沾俗世,不谢皇恩。”

    张省言闻言即恼,就这位所谓的高高在上的神子,当年也不过是先皇座下祈求降罪的奴仆,正要出言反驳,却见公主携起裙摆,盈盈下拜:

    “小云代神子叩谢圣恩,愿吾皇千秋万岁,福祚绵长。”她俯身下跪,双臂高举,雪白的掌心平摊,姿态虔诚。

    “区区公主……”

    玎珰,公主满头珠翠玲玲作响,她垂首而跪,却兀然抬起了眼睛,从下往上地看着张省言。张省言一怔,原本准备好的疾言厉色都凝在了口中。

    公主有一双金棕色的眼睛,耳后明珠雪亮。

    雪白的宫墙上,一支野百合开了,花香飘荡在杨树的绿茵里。

    娜仁托娅倚着窗为小云绣帕子,在明亮的阳光里,纤细的绣线闪闪发光。她没有绣花花草草,而是绣了一对卷曲的箭头。

    “日出扶桑一丈高……”宫墙内静静的,柔和的阳光托来微风。娜仁托娅一边绣花,一边低低地哼着歌,“人间万事……细如毛……”

    “你怎么到这里躲懒来啦?”小姐妹清脆的呼喊打断了她的哼唱。

    娜仁托娅笑了起来,“谁躲懒了?我今日休假。”

    “那还不是躲懒,在这儿关头大家都忙得要死,你一个人跑来这边绣花?”小姐妹假装不高兴地撅着嘴抱怨。

    小乌乐与云中君大婚,外人看来不过是小乌乐从一间房子,搬到另一间房子里去。实际要打点的事多如牛毛。云中君殿中有自己的侍女守卫,小乌乐自己只点了寥寥几位侍女跟着过去。两宫即将合并,上上下下所有人事排布都得由娜仁托娅等几位大侍女安排,同时又要照管小乌乐日常起居,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我不止要今天躲懒,过几日我还要找小乌乐,让她放我一天假呢!”娜仁托娅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随即又眉眼弯弯地笑。

    “你就只敢找小乌乐,你敢找殿下吗?” 小姐妹爱嫌地推打了她一下,质问她,“等过两日我们跟着小乌乐过去了,殿下就是我们的主子了,你敢找殿下放假吗?”

    云中君殿中规矩森严,殿内向来极少与外人交往,连娜仁托娅这样从小待在小乌乐身边的,对那处的也很陌生。

    娜仁托娅听出了对方话语中一丝隐隐的担忧,“你放心好了,殿下是不会管我们的,我们跟着小乌乐就好。”

    “你没见到之前他动怒的样子?”小姐妹撇撇嘴。

    “小乌乐也发过火啊。”娜仁托娅不以为意。

    “那又不一样,那是对叛徒。小乌乐哪里对我们发过火?”小姐妹靠着娜仁托娅,有点忧愁自己未来的命运。

    “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娜仁托娅噗嗤一笑,撞撞她的肩膀。

    “讨厌死了你,快走开……”正说笑间,小姐妹忽然停下话头,好奇地凝神望向窗外,“咦,你听见了吗?”

    “什么呀?”娜仁托娅眨眨眼。

    “你没听见吗?有人在吹笛子。”小姐妹探身出去,朝窗外张望。

    窗外只有高高的宫墙,鳞次栉比的民房都压在宫墙下边。

    “我没听见呀。”娜仁托娅摇摇头。

    “你怎么会没听见呢?就有笛声啊,虽然很远。”

    娜仁托娅仔细倾听,小姐妹还在不停张望,她看着对方新奇的模样,温柔地笑了起来,也不继续反驳,只笑道:“我还是继续做我的活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