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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铭健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鄢琦的虎口,江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将她鬓角的碎发吹得纷飞。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刺破夜色,隔音棉包裹的围挡后,水泥搅拌机仍在发出沉闷的嗡鸣。 “累吗?”他揽着她的肩,又问了一遍,声音混在货轮的汽笛声里。鄢琦垂眸看着掌心的梧桐叶书签,叶脉在路灯下泛着鎏金般的光泽。 她摇了摇头,发丝扫过他肩头的羊绒大衣,指尖无意识地折着叶柄。方才在老宅,又是一场耗人气力的晚餐,她沉默着坐在关铭健身旁,吃着不合胃口的饭菜。 只是丈夫早知道她不适应那里的口味,只夹了两筷子鲥鱼,就借口头疼带她离席,开车带她去了一家新开的烘焙店。 她刚下车,看着街道上有孩子背着羽毛球拍,拿着麦当劳标志的冰淇凌,她立刻反手拉着他从新开的甜品店出来,从小路拐进快餐店。 那张总是冷峻的脸竟露出孩子气的抗拒,不情不愿地拿上香草甜筒。他无奈地笑了笑,低头尝了一小口,味道却意外地顺滑醇厚。 冰淇凌吃了大半,她又拉着他走在滨江路的小道上散步。她活跃得有些反常,关铭健淡淡地笑了一声,心口软得不像话。 于是他问她,累不累? 鄢琦抬头望着他墨黑的眼睛,在他身旁站定,“那你还有没有不开心?” “……”他将人拥进怀里,重重地叹了一声,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江风骤然凛冽。关铭健将她拥进怀里,大衣裹住她单薄的身躯。他望着一望无际的江水,浪潮声一声大过一声——大概又要到满月。 月有阴晴圆缺,潮水也涨涨落落,他以前总觉得是孤身一人走在这片黑暗的路上,可现在她来了,他的月亮就满了。 鄢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斟酌着想要出口的话语,缓缓地说:“我以前也不喜欢回家吃饭,妈咪总说&039;家和万事兴&039;,可我知道她每晚都在主卧哭。” “她守着正房的名分,把爹地的私生子都接回家养...我外公是大陆人,外婆是台湾人,妈咪根本不会说粤语,二十多年来也总是和爹地聚少离多。” “有一年春节,我逃去伦敦,一个人买了很多麦当劳跨年,我不是不想见她,我是在害怕变成她那样。” “再后来,我越来越频繁地逃避,然后悄悄吃麦当劳,安慰自己要相信生活总会有柳暗花明的走法。” “虽然,”鄢琦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可能也没有,但至少吃个甜食,当下的心情总会好一些。” “……” 关铭健的唇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带着江风的凉意。远处中学生的嬉笑声飘过来,又很快被潮声吞没。月光在她眼底晃动,像碎在深潭里的星子。他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想问,他开心对她来说重不重要?她是怎么看待他的?自己究竟在不在她心上? 每一个问题都像卡在喉咙里的刺,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他怕听见客套的答案,更怕听见真话。最终只是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鄢琦贴在他胸前,听见两颗心脏以同样的频率跳动,快得让人发慌。 她似乎隐约能读懂他的沉默,面对他的期待,竟也有些望而却步。她忽然惊醒一般,才发现她已经主动将他的事情放在心上。 两个人之间的拥抱很紧,可却在黑夜里渐渐生出了些不知所措。几乎是同步一般的反应,却让她心口震颤了几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默契到这种程度。 ——婚后一个多月,我好像开始在意他。 心底那个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流畅地记录着她不愿示人的心绪,把她的无所适从写得清清楚楚。 ——但是我想区分,我是真的开始喜欢他,还是对他所有热烈情感的礼貌回应。因为说到底,我要对他的情感负责。 关铭健没能察觉她心底的想法,在又一阵风起的瞬间,搂住她的肩,打破了沉默,温柔地问:“你妈咪说你有很喜欢的日本灯具品牌,有个买手在香港,过几天我陪你去看看吧。” “好。”她点点头,在他直白的目光下忍住躲闪的情绪,和他一起走回他们的小家。她的手指悄悄蜷起又松开,最终还是没有回牵他的手。 --- “有几个社会福利项目,政府似乎有意让你去参加开幕,”关铭健在她身旁坐下,陪她看着喧嚣沸腾的赛马现场。一匹匹毛色油亮的赛马从他们眼前经过,马蹄踏在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万银集团标下的那匹黑马在驯马师的牵引下缓步走来,在坐满高管的看台前停下。“流星”通体漆黑,唯有额间一抹白星,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鄢琦伸手抚摸它的脖颈,指腹陷入柔软的鬃毛,可黑马只是斜睨她一眼,昂首而立,目光孤冷地望向远处。 “脾气这么大?”许尧刚想摸它的头顶,马匹突然甩头避开,喷了个响鼻。驯马师连忙拉住缰绳,苦笑道:“它父母都是冠军马,性子烈得很。赢惯了的马,很少有温顺的。” 关铭健侧头看向妻子,她专注的目光追随着“流星”的每一个动作,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他捏了捏她的手指:“交给你驯,有把握吗?” “能吧,”她扬起眉,眼里有些小小的自豪,“应该不难。” “好。”他唇角微勾,“以后它就养在沙田马会,你有空就来陪它。” “关总,我没法保证胜率呢,”她冲他眨了眨眼,“要是总是输,你会不会炒我鱿鱼?” “那关总只会说是马不行,”许尧插话,在关铭健警告的目光中举起双手,“然后让我去买新的,直到买到能赢的为止。” “你最近很闲。” “……我滚。”许尧识相地退回座位,无奈扶额。 鄢琦眯起眼微笑,指尖轻轻揉了揉“流星”的鬃毛,目送驯马师骑着马匹走向更多的观众。 脸上的笑意还没减退,她隔着围栏和展示步道,在对面看见了穿着一身迪奥套装的周芙伶,她正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手上举起移动电话,示意她看自己的短信。 鄢琦从口袋里拿出小小的翻盖手机,翻盖手机屏幕亮起:“你看上去很开心。” 她撇了撇嘴,给母亲回了过去:“一般般。” 周芙伶摇头失笑,目光扫过关铭健时竟也柔和了几分。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至少这一刻,她确认自己的判断没错,她的宝贝换片土壤生长,就能长出生机勃勃的茎叶。 “爹地。”鄢以衡躬身向前,西装袖口露出定制的铂金袖扣,“今次出赛系‘幸运7号’。” 鄢鼎微微颔首。作为香港赛马会的常任理事,鄢家马厩里养着的冠军马比某些小家族的资产还多。而这匹“幸运7号”,从配种日期到出生时辰都经过大师掐算,马蹄铁上还刻着符咒。 往年他不过将赛马当作交际消遣,可今日沙田马场的VIP包厢里,半数富豪都在暗中打量关铭健。那些探究的目光在万银集团与鄢氏基金之间来回逡巡,像秃鹫等着分食腐rou。 鄢鼎眯起眼,这个年轻人确实手段了得,狼子野心竟让上一辈都生出几分惧意。 可即便他们因为这桩婚姻利益捆绑又如何?终究不过是个借鄢家东风的后生。 所以,唯独这场比赛,他不愿输。他远远望着他眼中向来软弱的女儿,她似乎毫无防备地倚靠在关铭健身旁,那样全然的信任,像只把柔软肚皮暴露给猎人的幼兽。他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 周芙伶冷淡地斜眼看了他一眼,嗓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针,“琦琦回来,你不要为难她。” “我何时为难她?”鄢鼎冰冷地回了一句,“倒是你,把她养得这般天真。” “我不想和你吵,”她目光有些疲惫,“如果你想要你儿子在总监位置上过得舒服,就别再纵容他抢琦琦的东西。” “能被抢,就说明没能力。”鄢鼎不以为意地嘲讽着,没什么耐性地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对她说,“那就本不属于她。” 丝绸手套下的疤痕隐隐作痛。周芙伶攥紧裙摆,那处旧伤像在嘲笑她当年的愚蠢。可她只能堪堪压下心口的郁结,远远望着女儿眉眼里的轻快,长长舒了口气。 预备铃骤然响起,惊飞看台顶棚的白鸽。 电子大屏在漫长的抽签仪式后,闪烁着分组结果。“幸运7号”被分入A组,与三届冠军“Thunder”同场竞技;而“流星”则抽中实力较弱的B组。 鄢以衡手中的雪茄倏地折断,眼神多了几分不敢置信。他早已提前打过招呼,将“幸运7号”送进B组,保送进决赛。 他随手将雪茄掷落地面,皮鞋尖狠狠碾碎残余的火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有人动了手脚——这个念头刚浮现,他的目光就条件反射般射向关铭健所在的位置。对方仿佛早有预料,淡漠地抬眸与他视线相接,随即转身,修长的手指细致地为妻子拢好被风吹乱的披肩。 鄢鼎缓缓起身,金丝单边眼镜架回鼻梁,镜片后翻涌的怒意被强行压制。 发令枪响的刹那,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幸运7号”起跑堪称完美,且意外地和“Thunder”并驾齐驱。鄢以衡在他身后不自觉地松开掌心,却仍屏着呼吸。 就在最后一个弯道处,“幸运7号”突然人立而起,将骑师狠狠甩落。马蹄在塑胶跑道上打滑,溅起的红色橡胶屑像血雾般散开。 “A组7号!”广播里的声音刺破喧嚣,电子屏上“Thunder”的夺冠成绩旁,“幸运7号”的“DNF”标识刺目地闪烁着。(DNF = Did Not Finish) 鄢鼎瞬间面色铁青,他看着驯马师的铜扣腰带上,自己的生肖在阳光下像耻辱一般展露在所有人前,他厉声对鄢以衡说道:“同个练马师扣低!”(把驯马师扣下来。) 周芙伶怔忡地望着大屏幕,鄢氏基金的徽标在那行不光彩的成绩旁黯然失色。风卷着沙尘扑上看台,恍惚间她竟看不清女儿的身影,只能隐约看见她被风扬起的天蓝色裙摆轮廓。 ---- 明晚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