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经典小说 - 年少入宫的高门贵女 NP在线阅读 - 一

    



    承熙六年的夏,日头起得格外早。

    辰时未过,京城那条通往宫禁与权贵府邸的十里御道,便已被沸腾的喧嚣塞满。

    光秃秃的青石板路,在初升骄阳的炙烤下蒸腾起氤氲的热气,混杂着尘土以及道旁点心铺子新出炉的糖糕甜腻气息。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如一片被无形堤坝强行约束的躁动不安的潮水。

    兵丁们身着沉重的明光铠,铁铸的面甲下,汗珠沿着绷紧的下颚线滚落,砸在guntang的石板上,“滋”地一声,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

    他们手持长戟,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那条通往徐府威严石狮前的通道,每一次戟杆的推搪,都换来人群一阵不满的sao动与低低的咒骂。

    临街的茶楼二楼雅座,此刻成了俯瞰这盛况的绝佳观景台。

    窗边挤满了人,身子探出大半,唯恐错过一丝一毫。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布长衫的说书先生,站在人堆里,唾星四溅地拍着手中那块油亮的醒木:“列位!且看那徐府门前的石狮子!当年是何等的威风凛凛!遥想徐谌徐太傅在时,那真是门庭若市,车马盈门!多少饱学鸿儒,多少当世才俊,捧着锦绣文章,揣着安邦定国的宏图大略,只盼着能在徐府门前得个递帖子的机会!那盛景……”

    “老黄历喽!”一个粗嘎的声音不耐地打断,“徐太傅?死得不明不白!官家查了又查,查出了个鸟?谁心里没本账?还不是……”

    旁边的人猛地拽了他一把,力道之大,几乎让他踉跄。

    那人顿时噤声,眼珠子慌乱地瞟向窗外长街上那些穿着深色劲装在人群中无声巡弋的身影。

    说书先生却似浑不在意,慢悠悠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抹精光,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诡秘:“后来啊……大厦将倾,是徐阁老——徐谌大人的老父,硬生生撑起了这风雨飘摇的门楣。承熙元年,新帝登基未稳,老阁老便将膝下最最金贵的小孙女,那年才刚满十二岁的娇娇儿,送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宫墙里!嘿,您猜怎么着?”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满楼看客的胃口,“咱们这位陛下,那可是出了名的……可偏偏,就被这位小娘娘给拿住了!偌大后宫,至今唯有她一人,独占恩宠!及笄那年,听说连皇后金印都赐下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后宫第一人的荣宠啊!”

    “放你娘的屁!”一个敞着怀、露出黝黑胸膛的汉子灌了一大口粗茶,抹着胡子上的水渍笑骂,“皇后金印?老东西你是戏文听多了,把脑子听糊了?当心玄镜司的大爷们听见,把你舌头绞了去喂狗!”

    他话音未落,旁边已有几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畏惧地飘向窗外那些深紫色的暗影。

    说书人“啪”地一声将手中折扇合拢,扇骨直直指向窗外长街尽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兴奋:“嘿!您老别不信!睁大眼瞧瞧!这阵仗!这排场!除了那位雪贵妃娘娘省亲归府,还能有谁?您就等着,待会儿……”

    他尾音未落,楼下长街猛地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巨大声浪,瞬间淹没了茶楼里所有的议论、笑骂和杯盏碰撞声。

    “来了!来了!”

    “娘娘的凤驾到了——!”

    茶楼里的人呼啦一下全涌向窗边。

    推搡,挤压,争抢着那方寸视野,恨不能将头颅连同半个身子都塞出那雕花的木窗棂。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钉向长街尽头。

    只见长街尽头,仪仗如一条沉默而威严的赤金巨蟒,缓缓破开人潮,蜿蜒游来。

    最前是盔甲鲜明的羽林军,高头大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整齐的“嗒嗒”声,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震得地面微颤。

    紧随其后的是两列玄镜司精锐。他们身着深紫劲装,面上覆盖着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步伐像被最精密的尺规丈量过,分毫不差。

    目光所及之处,喧嚣的声浪瞬间低矮下去,只余下压抑的喘息和窃窃私语。

    再后面,是两列身着统一宫装的侍女,个个低眉敛目,步履轻盈如踏云端。

    她们手中捧着鎏金香炉、白玉拂尘、嵌宝金瓜、孔雀羽扇……各色仪仗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行走间,轻薄的宫装裙裾随风微微翻飞,宛如无数只敛翅欲飞的彩蝶。

    最后,十六名健硕的太监,肩扛着那顶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紫檀木凤舆。

    轿身通体由最上等的紫檀木打造,深沉的木色上,用金漆描绘着繁复的“百鸟朝凤”图纹,每一根翎羽、每一片祥云都纤毫毕现,在灼热的日光下流淌着暴烈的金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轿顶正中,一颗硕大无朋的东珠傲然踞立,垂下的珍珠流苏以金线密密穿成,随着轿身轻微的起伏,发出细碎清越的碰撞声,叮叮咚咚,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轿身四周,厚重的明黄色云锦帷幔严密垂落,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振翅欲飞、翱翔九天的凤凰。

    那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缝隙,华光内蕴,将轿厢内的一切遮掩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窥探的空隙。

    侍卫宫女里三层外三层,将凤舆围得水泄不通,如同一道移动的冰冷宫墙,将外界所有的窥视与喧嚣,都隔绝在遥不可及的距离之外。

    挤在窗边的人,脖颈早已伸得酸痛僵硬,眼睛却死死黏在那顶密不透风的轿子上,带着病态的痴迷与渴望,口中无意识地喃喃:

    “都说雪贵妃娘娘容色倾世……若能得见真颜一眼……”

    “死也甘愿啊……”

    就在这万众屏息的瞬间,一股不知从哪个幽深巷口卷来的穿堂风,裹挟着盛夏正午前特有的令人烦躁的闷热,猛地扑过长街。

    那厚重的明黄帷幔,竟被这阵突如其来、带着几分顽劣气息的风,不轻不重地撩开了一角。

    惊鸿一瞥。

    轿厢幽暗的一角,一个身影安静地倚靠着。只露出半张侧影。

    下颌的线条,精巧得像是最温润的羊脂白玉,被虔诚的匠人用毕生心血细细琢磨而成。

    肌肤在轿内昏昧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透明易碎的莹白,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裂。

    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忧伤的阴影。

    鼻梁秀挺,如远山青黛中一道优美的峰峦。

    唇色是极淡的樱粉,此刻正微微抿着,透着一股被深宫幽闭经年累月浸染出的宁静倦怠,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

    乌黑如最上等缎子般的长发,被那些沉重华贵的凤簪、步摇牢牢固定成繁复的惊鹄髻。

    几缕未能束紧的柔软碎发,被那阵顽风拂动,轻轻贴在她天鹅颈项般的颈侧肌肤上。

    仅仅只是半张侧脸。

    茶楼窗口那几个伸长了脖子的人,僵直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喉咙里却像是被塞满了guntang的沙砾,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直到那阵风息,厚重的帷幔落下,重新隔绝了那令人神魂俱颤的绝世容光。

    凝固的空气才像被戳破的气囊,“轰”地一声炸裂开来,爆发出比先前猛烈十倍、百倍、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惊叹与疯狂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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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起帘动的刹那,你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灼热目光钉在自己身上。

    你立刻将身体更深地缩回轿厢的阴影里,厚重的帷幔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只留下熏笼里龙涎香沉郁的暖香,丝丝缕缕缠绕着你的呼吸。

    头上那顶累丝嵌宝金凤冠,沉甸甸地压在发髻间,坠得脖颈生疼,每一次轿子的微小颠簸,都让那些冰冷的珠玉宝石狠狠硌着头皮。

    你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冰凉,轻轻抚向颈侧锦缎衣领掩映下的某个位置——那里,被皇帝咬出的印痕,此刻正隐隐作痛,在衣料的摩擦下灼烧着你的肌肤。

    昨夜几乎彻夜未眠的疲惫,混合着身体深处难以启齿的酸痛,潮水般一阵阵涌上来,让你只想在这狭小闷热的轿厢里沉沉睡去。

    然而,一切沉重的疲惫和身体的不适,都被一股更汹涌的浪潮死死压了下去——

    那是回家的渴望。

    六年了,整整两千多个日夜的幽深宫禁,埋葬了你十二岁入宫前所有鲜活的记忆和无忧的时光。

    唯有偶尔在宫宴遥遥一瞥祖父徐嵩那愈发苍老的背影,隔着森严的宫规和侍从,勉强交换几句不痛不痒的问候。

    母亲……想到这两个字,你袖中的手便无意识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些从宫外递进来的家书,字里行间永远是“家中安好”、“勿念”、“珍重凤体”。

    母亲那张记忆中温柔含笑的脸庞,如今是否已爬满了风霜?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府邸,守着父亲早逝的孤寂,守着女儿被深锁宫闱的日夜思念,这些年……她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一股浓重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

    你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细嫩的软rou,用那点锐痛逼迫自己将泪水逼回眼眶。

    不行,不能哭。

    今天是省亲的大日子,是徐家,是母亲盼了六年的日子。

    你深深吸了一口气,轿厢里沉郁的龙涎香呛得喉头发紧。

    你微微侧首,声音带着竭力维持的平稳,透过轿帘的缝隙传出:“漱玉。”

    “奴婢在。”轿外立刻传来贴身侍女漱玉清亮而恭敬的回应。

    “还有多久?”

    “启禀娘娘,”漱玉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前头已能看到府门前的石狮了,最多一刻钟便到。”

    你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方早已被汗浸湿的旧帕子——那是母亲在你幼时亲手所绣,一只憨态可掬的胖鸭子,是你在深宫无数个夜晚里,唯一能紧握的慰藉。

    犹豫了一下,你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轿外仪仗的脚步声淹没:“今日……张大人,可在护卫之列?”

    轿帘外沉默了一瞬,漱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小心:“回娘娘,张大人行踪向来隐秘,奴婢实在不知他今日是否随行。不过……奴婢看过护送的名单,上面……并无张大人名讳。”

    “知道了。”你闭上眼,将身体更深地陷进软垫里。

    思绪纷乱间,轿身猛地一顿,稳稳落地。

    随即,震耳欲聋的锣鼓铙钹声、喜庆的唢呐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你淹没。

    轿帘被漱玉从外面轻轻掀起一角,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

    小太监早已跪伏在地,将金漆脚凳放得端端正正。

    你定了定神,扶着漱玉伸进来的手臂,缓缓起身,弯腰步出凤舆。

    双脚甫一踏上徐府大门前那光洁如镜的汉白玉地面,眼前的一幕便让你心头剧震。

    徐府那两扇朱漆大门洞开,门内宽阔的庭院里,黑压压跪满了人。

    最前方,祖父徐嵩一身深红色一品仙鹤补服,须发全白,却依旧腰背挺直如松,双手交叠举于额前,以最隆重的臣子之礼,深深叩拜下去。

    他身后,是徐家所有有头有脸的男丁女眷,穿着最体面的吉服,依着辈分尊卑,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鸦雀无声。

    “臣徐嵩,率徐氏阖族,恭迎贵妃娘娘凤驾!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祖父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清晰地穿透了喧嚣的乐声,砸在你的心上。

    那一声“贵妃娘娘”,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你努力维持的平静。

    眼前跪着的,是自幼将你捧在手心疼爱的祖父,你踉跄着上前几步,双手用力托住祖父的手臂,声音带着颤抖:“祖父!快起来!您快起来!折煞杳杳了……”

    你用力搀扶,徐嵩这才顺势起身。

    他抬起眼,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一瞬间也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真切的激动,有深藏的忧虑,更多的是一种被岁月和权势磨砺出的悲凉克制。

    他深深地看了你一眼,那目光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礼不可废。娘娘一路辛苦。”

    你强忍着翻涌的情绪,目光急切地在祖父身后那些垂首跪拜的女眷中搜寻。

    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你浑身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母亲……她跪在女眷前列。

    曾经如墨的黑发,如今已掺进了刺目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碎的光泽。

    记忆中丰润饱满的脸颊凹陷了下去,刻上了深深的皱纹。

    她穿着簇新的命妇礼服,但那华贵的衣料也掩盖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憔悴与沧桑。她一直垂着头,身体在微微发抖。

    “娘娘,请移步。”漱玉的声音在耳边适时响起,带着提醒。

    她稳稳地扶住你的手臂,力道恰到好处地支撑着你,也传递着一个无声的信号——

    你是贵妃,你属于皇帝,属于宫廷的规矩。

    你深吸一口气,指甲再次狠狠掐入掌心,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退。

    在漱玉和另一名宫女的搀扶下,你挺直脊背,维持着贵妃应有的雍容气度,一步步,缓缓踏过那道阔别六年的陌生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