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後失語
醉後失語
春夜微雨,南城籠在細濛之中,簷角水珠凝垂,滴落聲一下,恰如心湖被不斷擾動。 沈昭寧靜坐窗邊,指尖輕撫著案上的書卷,眼神卻落在雨幕之外。昨日帳中,那個抱著她一夜未放的人,至今仍未現身。 他走得很早,也未留下一句話。 她原以為,他會順著昨夜的親近,乘勢而進;畢竟,他吻過她,壓住她,說了那些從少年忍到如今的深語。但他什麼也沒做,只緊緊抱著她,直至天明。 那一夜,她沒有推開他,也未給半分回應,只是靜靜讓他靠近。 而今,他卻退得遠了,彷彿隔了千山萬水。 這份疏離,比起昨夜的逼近,更令她心慌。 ** 午後,李氏遣人送來羅府舊帳與嫁妝尾單,並未多言,只留下一句:「沈家欠這門婚事的真相,不會永遠埋著。」 昭寧聽得出其中深意,卻無力追問。她明白傅懷瑾急著娶她的理由,也隱約知曉他替她擋了多少暗箭;但知曉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她怕自己心軟,怕認輸,更怕一旦信了,便再無退路。 ** 入夜,小婢怯聲來報:「夫人,少爺方才回府,在前院設了小宴,邀管事與舊部……說是為成親之慶。」 昭寧眉心微蹙。這樁婚事,本為羅家所訂,傅懷瑾半途奪席,雖成全了她,卻難免惹人側目。如今他主動設宴,應是為安人心。 小婢又低聲道:「奴婢聽說……少爺喝了不少。」 昭寧怔了怔,終起身道:「我去看看。」 ** 前院偏廳燈火通明,酒氣混著菜香氤氳四溢。她未及廊下,便聽見屋內笑聲起落。 「少爺這喜宴拖到第三日才設,怕是新婚燕爾,不捨與夫人分席罷?」 「可不是,若得那等美人,誰捨得半日遠行?」 話音未落,隨即傳來酒杯重摔在地的悶響,笑聲戛然而止。 昭寧步入廊間,只見傅懷瑾立於主位,神情冷峻,衣襟微亂,指間尚握著剛落地的杯柄。 「再說一句,試試看。」聲音不高,卻壓得四下空氣凝滯。 席上無人敢再開口。 昭寧凝望他,心底湧起複雜的情緒;他這是在護她嗎?還是,僅因她如今是「傅夫人」? 她只是凝望片刻,垂下眼,轉身緩緩離去。腳步輕得幾不可聞,卻似一步步踏在他的心上。 他立於原處,指間緊握的杯柄冰涼如鐵,終究沒有邁出半步追她。 ** 夜晚更深,風帶著細雨穿過迴廊。她靠在榻邊讀書,燈火映得眼底微澀。 門被輕輕推開,他立於門邊,披著未整的外袍,髮稍濕,帶著淡淡酒氣,卻眼神清明。 她抬眸望去,並未開口。 他沉默片刻,走至她面前,跪坐而下。 她微怔:「你這是何意?」 「我……有些醉了。」他語氣低啞,步伐微晃,卻盯著她不放,「不敢離你太近,只想說幾句,說完便走。」 「你說。」 他抬眼望她,那雙眼裡,酒意淺而情意深。 「我從未想過……你會讓我那樣抱著一夜。」 她臉色微熱,仍強作鎮定:「我只是累了。」 他唇角漾起一抹苦笑:「可是我高興得幾乎不敢合眼。」 她心頭一緊。 「你不知,我是怎麼活到今日。」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你可知,一介廬子,要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 那些年,他孤身寄人籬下,寒夜獨臥,榻冷被薄,唯有一盞孤燈伴至天明。 「便是在那樣的長夜裡,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當年那碗甜羹,是何滋味……」 語聲忽而微顫,他垂下頭,額輕貼在她膝側,苦笑:「你或許早忘了,而我……卻以那一碗溫熱,熬過了最冷的光陰。」 她的手指動了動,欲落在他肩上,終又停住。 良久,她終於低聲問:「你……為何不告訴我?」 他垂眸,唇邊泛起一抹苦澀的弧度,聲音壓得極低:「我怕你早忘,也怕你記得……卻依舊不願要我。」 燈火在此刻似凝住了,靜得只餘彼此的呼吸相互交纏。 她喉間微澀,唇瓣輕顫,想說「我記得」,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指尖緩慢收攏,眼看著他起身,背影在燭影中被拉得修長而孤獨。 臨至門邊,他忽停步,回首凝望她。那一瞬,燭光映在他微濕的額發與深沉的眉眼間,將冷意化作一層溫熱的光暈。 「昭寧,酒或亂人,心卻是醒的。方才所言,字字皆真。」 語落,他轉身推門而出。門扉瞋上的聲響,如將她困在一座無形的囚籠之中。 她怔坐半晌,手中的書冊終於滑落在地,頁面翻開處,正停在他贈予的《巷中畫譜》,那朵乾瘦的茶花,依舊靜靜夾在紙間,似在沉默中見證著十二年的執念與守望。 這一夜,她未言,他未留;卻將那份從少年延續至今的深情,清清楚楚地落在她心底。 他醉,她啞。帳中雖無聲,卻早已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