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柳惯随风存韧骨，梅纵凌霜带媚痕。

    第一章：柳惯随风存韧骨，梅纵凌霜带媚痕。

    衖堂小巷，通道极狭，便是大白日里，也总是黑沉沉地，总让人觉得凉咝咝，深处湿木味渗着脂粉香，香味浓郁得很，从鼻腔直刺向脑门，令人昏沉，廉价的就像这处颓圮残败的寒陋街巷。

    梅弄影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便是此处，当时她还不叫梅弄影，甚至都不姓梅，若是叫一声“王淑珍”整个大街能有多半人回头。这名字是她母亲为她取的，母亲生得略有几分姿色，但等到梅弄影记事时，早已被生活磋磨得连尚可称为美丽的空壳皮囊也凋谢了。

    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色，并将其发扬光大，及至五岁时，便眉眼精致得不像话，如一株早放的玫瑰，可引来的不是授粉的蜂蝶，而是令人生厌的苍蝇。

    嗡嗡作响的苍蝇暗中窥伺，花匠惊惶地将玫瑰藏于身后，挤出讨好媚笑周旋。苍蝇们呼朋唤友，黑黢黢的一团，怎么也驱不散。

    梅弄影总记得那个夜晚，风很和煦，驱散炎夏热气，天气很好，母亲抱着她一夜未眠，时不时有微凉的水滴落在她脸上、手上，朦朦胧胧睁眼，总看见母亲红红的、肿肿的眼睛，像早上那个胖叔叔偷偷给她的糖葫芦。

    第二日一早，母亲给她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平时都不舍得穿，每次过年时母亲才会拿出来给她换上。她问母亲：“姆妈，过年了吗？”母亲没回答她，而是挤出了笑，牵着她的手，她只记得走了好远好远，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母亲带着她来到了一间四合院，院落很小，陈设也陈旧，可在当时梅弄影的印象里，却只觉稀罕，圆溜溜的大眼睛不住地瞄院落里的花、草，院子中央有棵一人合抱的海棠树，郁郁葱葱，苍翠如盖。

    这个四合院的主人是一家小戏班的班主，梅弄影很喜欢这个叔叔，他和其他那些来找姆妈的叔叔们不一样，这个叔叔笑呵呵的，看着特别亲切。

    院子里还有些和她年纪相仿的哥哥jiejie们，他们要么咿咿呀呀地唱着些梅弄影听不懂的戏词，要么挥汗如雨地舞着做打动作。

    母亲将梅弄影推到班主面前：“您看看，看看这个孩子，能不能收下她，要是她不是吃这碗饭的料，您就当个侍奉丫鬟也行，端茶倒水都可以。”

    班主的目光落在梅弄影脸上，细细打量着，不是看孩子的眼神，像极了评估一件蒙尘明珠，判断其重重尘埃下的真实价值。他未语先笑：“您说的什么话，不过都是下九流，什么丫鬟，就算这孩子学不了戏，我也不差她这口吃食。”

    母亲千恩万谢，总算露出个实心的笑：“都说您心善。”临走时狠心掰开梅弄影一直抓着她衣角的小手，踉跄着跑走了，不忍也不敢回头。梅弄影没哭，睁着双早慧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母亲渐渐消失的背影。

    一个比她略大几岁的jiejie过来牵起她的手，她的手暖暖的，软软的也香香的，像姆妈的手，不过却小了很多。

    这个女孩名唤柳折腰，是班主捡回的弃婴，模样清丽，身段已隐隐有了少女的窈窕。

    柳折腰是班主的亲传大弟子，也是唯一一个，梅弄影来了后，有了第二个。

    她带着小师妹，同吃同住，日日一道练功。

    柳折腰于戏道上天赋绝佳，明明只有七分的容貌，一登上台，眼波流转、姿容飘逸下足有十二分的风采。

    班主对这两个亲传弟子好得没话说，待她们宛如亲女，外人都赞他菩萨心肠。他尤其溺爱梅弄影，有什么好的，总先紧着她。有弟子为柳折腰抱不平，她自己却不在意，对小师妹一如既往地照顾。

    他教她识文断字，教她道理学问，把她一步步变成他想要的模样。他教诲她：“弄影啊，你这张脸就是祖师爷赏的饭碗，咱们下九流，不用太在乎身子，用它能换来些实惠才是顶要紧的。”

    在班主的精心教导下，梅弄影出落得愈发光彩夺目、勾魂摄魄，她习以为常地用姿容换取想要的一切：一块师姐喜爱的糕点、一支最衬师姐的簪子、一件师姐念叨的戏服……

    每当有人对梅弄影露出任何不轨歹念，柳折腰总像个护崽的母鸡般将恶人赶走。她抱着师妹望着院中枝繁叶茂却从不开花的海棠树告诉她：“以前有个师姐叫夜流萤，她就是吊在了这棵树下，班主说她吃不了学戏的苦，一时想不开……我却总觉得不是……师妹，你要好好的。”

    梅弄影仰头看着那树冠，绿的发黑，枝干盘虬，像一根根枯瘦干瘪的手，她突然心中没由来地发冷。

    她们最常演的戏目——《假凰换真凤》，柳折腰扮作那窃取皇位的假凰，心如蛇蝎；梅弄影演绎这流落民间的真凤，聪颖坚毅。

    戏文里，真假分明，善恶有报。

    戏台下，柳枝孱柔，却不肯折腰；寒梅傲雪，偏售媚弄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