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从考场回家。

    家里干净得像没人住过,饭也没做,父母不在。

    原魋坐在厨房角落里,拿着她小时候的照片,一张张贴在墙上。他背对她,像是在念经一样重复地说着:

    “笛。”

    “茉莉。”

    “原笛。”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她站在门口,听着,没说话。

    ●

    那晚他问她:“你以后会离开我吗?”

    她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变得像人?”

    她仍没说话。

    最后他抬起头,声音轻得像落灰:“你是不是要净化我?”

    她走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抱住他。

    她说:“你不该是人。你也不该是鬼。”

    “那我是什么?” 他问。

    她没回答。

    她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一点,像是在抵抗一个迟早要来的终点。

    ●

    原笛,十五岁。中学毕业。

    她养的那个鬼,已经不能再被称作“鬼”。

    但也远远称不上“人”。

    【原笛(四)高中 · 模仿者的青春】

    他开始像人了。

    可那更让她害怕。

    “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人?”

    ——他问。

    原笛没有回答。

    ●

    进入高一后,原笛被安排进了实验班。教学楼更远,课程更紧,她不得不从原魋身边“短暂离线”。

    她说:“我要学会独立。”

    原魋认真地看着她,也说:“那我也要学。”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场双向的“拟人试炼”——

    她努力像个正常女孩那样生活;

    他努力在人类社会里隐藏自己,模仿、伪装、沉默地“进化”。

    他开始学着用手机,扫地、做饭、泡茶、接她放学,甚至刷视频,背人类的段子。

    讲出来时语气平板,毫无情绪。

    “他讲笑话讲得很好,” 原笛对朋友说,

    只不过,笑话里没有 “笑”。

    ●

    原魋的变化越来越明显。

    他学会了换季穿衣,学会了怎样从镜子前梳头、学会在人多时降低存在感。他还学会了对视——带情绪的、温柔的、模仿亲密的对视。

    这让原笛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他真的在变好。

    她的朋友也这么认为。甚至在某次聚会结束后,有人对她说:

    “你那个表弟,好乖,好好命啊你。”

    原笛没有回应。

    她只是低头笑了一下,笑意很淡。

    ●

    原魋的“行为”愈发完美,可只有原笛知道,他“理解”的东西永远比他“模仿”的要少一层。

    他可以做到帮她订餐,听得懂“别生气”,学会在她生日那天准备蛋糕、卡片、礼物盒。

    但他永远不懂为什么蛋糕要用奶油?为什么祝福要写下来?为什么原笛看着他会突然流泪?

    原魋每天都接下上下学。他们在同一个阅览室自习,在同一个便当店吃饭。

    他们身边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目光、传言、猜测,但无论别人说什么,原笛都不作回应。

    原魋一如既往地沉默。他看似在模仿学生的日常——低头看书、翻页、拿笔、喝水——但实际上从不真正写字。

    她知道,他连数字都不太会算。他只是“演” 。

    ●

    有一次,他送她回学校,走进地铁站前,他忽然停下:

    “你是不是在等我像人一样成长?然后你才能放心继续扮演你在演的那个角色?”

    原笛站在风里,半天没有说话。

    她越来越意识到:

    原魋像是个被精心喂养的复制人。

    他知道人类该怎么做,却永远不知道“为什么”。

    ●

    高二开学,原魋穿着校规风格的衬衫,在校门口等她。

    他个子已经高出她不少,头发被剪得规规矩矩,面容瘦削,气质像某种天然的滤镜——干净,但不通人情。

    “这你弟?”

    “不是吧,原笛什么时候谈恋爱了?”

    “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过?”

    那一天,教务处登记时他沉默地站在她身边。工作人员以为他是陪同亲属,结果一刷身份证,系统显示空白。

    “外校转学?” 老师问。

    原笛平静地回答:“家庭私教。”

    她编了一套已经说了几年的谎话——

    原魋是家里请的“远房寄养生”,无法建档,只能陪读,不参与课程、不参与考试、不接受学校托管。

    这种不合规的存在,却没人敢认真追问。

    ●

    高二上学期,原魋第一次在学校附近出事。

    他陪原笛去参加朋友聚会,一个男生在游戏环节开玩笑地搭了她的肩,原笛没反应过来。

    等她回过头,原魋站在桌边,手指甲已经变黑变长,眼白染上灰色,口中吐着极细极低的气音。

    所有人都看到了。

    但没人敢相信他们看到的。

    之后那位男生发了烧,做了几场怪梦。再后来,他转学了。

    ●

    原笛被叫去喝茶问话,学校让她写保证书,家长陪同说明情况。

    她只能含糊带过,说表弟“精神有点问题”。

    她回到家,看见原魋正蹲在玄关角落,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褪色的陶偶。

    她轻声问他:“你想伤人吗?”

    他抬起头,眼神很困惑:“不是……我只是想让他们滚。”

    她忍了忍,又问:“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不像人了?”

    他点点头:“我本来就不是人。”

    她哭了。是那种憋着哭的哭,哭得像被人抽走了骨头。

    而他坐在那里,慢慢学着她哭的样子——一边看她一边模仿,一边抬手擦眼角,一边扯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下一行字:

    “我是不是,把他养错了?”

    ●

    周围的同学眼里,他们是标准的“冷酷美人和忠犬男友”。他不看别人,不搭话,只跟她一起走路、一起吃饭。

    这很容易造成误解。

    曾有文艺社的女孩递给他一封手写情书。他当着对方的面,一言不发地撕成纸屑——全握在掌心,连一片都没落地。

    回家的路上,她问他为什么那么做。

    他想了半天,说:“她不该碰你的人。”

    她没吭声。

    ●

    高三的时候,父母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你已经大了,是时候放手了。”

    父母早就看出她和原魋之间的关系不对劲。

    起初是担忧,后来是警惕。直到有一天,她母亲在厨房小声说了一句:

    “你到底是想净化他,还是被他吞掉?”

    ●

    原家的驱魔师,在正式出世前都要经历“鬼劫”。

    每一个驱魔师的“鬼劫”都不尽相同——

    有人在山林困斗,有人被梦魇纠缠,有人将厉鬼炼为灵仆。比如她的jiejie原梁,就曾亲手将那只几乎失控的原魌炼成了她的第一只助手厉鬼。

    原笛明白,她的“鬼劫”也早已在悄然开始——

    她的那一只鬼,名叫原魋。

    从某一天开始,父母再没过问原魋的事。也没有安排净化仪式。甚至没有交代后续打算。

    那便意味着——处置权已归她。

    ●

    高三生活紧张而机械。

    原笛每日奔波于教室与家之间,而原魋,就像一尊等她归来的镜像。

    他不再主动说话、不再试图模仿情绪,整个人安静得近乎消失。

    他像一面镜子——只有在她靠近时,才恢复表情、动作、体温,仿佛只有在她存在的时候,他才“被允许存在”。

    他没有自己的目标;

    他不想离开她;

    他也从未表现出想“变成别人”。

    有时原笛看着他,会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是不是从来都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而只是她的影子、她的执念,她一手喂大的“形”。

    有时,他会用人类的逻辑和她讲话,甚至用书本语气回答她的问题,听起来好像真的在思考。

    可一旦她试图和他聊一些他们小时候的事,他就变得迟钝、机械,回答与实际不符。

    “你记得原尽吗?” 她问。

    “你说谁?”

    “……就是我弟弟。”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没有弟弟。”

    她看着他底色略青的皮肤,忽然觉得——

    他大脑里有一个黑洞。

    ●

    高考那天,她去了考场。他没来送。

    当天晚上,她回家,屋里只有他。

    他坐在客厅里,桌上摆着她喜欢的花、喜欢的饮料、喜欢的便当,全都整整齐齐,温度刚好。

    她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这不是爱。

    这是一场完美的复制。

    一个复刻她生活细节、语言、节奏的复制人,像镜子一样学着她活着。

    她忽然很累。她在昏暗的客厅中,轻声说:

    “你是不是也该去走自己的路了?”

    【原笛(五)大学 · 失落的名字】

    大学第一学期,原笛申请了校外通勤。

    她在入学申请表上写明自己需要“长期照顾家属”,辅导员也许是被她几年来那张“家长陪同说明书”唬住了,轻易批了通过。

    那之后,她和原魋搬进了一间简陋却独立的小公寓。

    新的城市,新的课程,新的人群,带来了短暂的喘息。原笛白天上课,晚上写论文,周末兼职,生活一度像普通大学生一样紧凑而充实。

    只是,每当夜深归来,她一打开门,就能看到原魋站在走廊尽头,面无表情地等她,手里提着晚餐,脚边放着刚换下的鞋子,像个随时准备消失的影子。

    ●

    他开始像人了。

    可那更让她害怕。

    他学会了帮她刷卡打水、用洗衣机、扫码点外卖。他会记得她最喜欢哪家咖啡店,甚至能复刻她买衣服时的试衣流程,把配色、版型、材质一个个念出来。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只会模仿动作,他会“预判”她的需求。她只是揉了揉太阳xue,他就递来热毛巾和薄荷油;她在家翻找东西,他会自动站起来开始收拾抽屉。

    他越来越完美了。

    却完美得不像人类。

    ●

    有时她会恍惚。

    比如路过某个社团纳新摊位,她被摄影协会的学长搭话。他问她:“你有兴趣拍照吗?”

    她刚想说话,却在背后感受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

    那种熟悉的寒流,是她从小就习惯的东西。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压制、是防御、是“我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宣言。

    她回过头,只看到原魋站在远远的阴影里,像是刚好路过,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位学长后来自行放弃了联系。

    原笛没有责怪原魋,也没有再去争辩。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

    日子久了,原笛身边的人都以为原魋是她的男朋友。

    他们说他是“二十四孝好男友”:

    脸好看,身材高,穿衣得体,性格听话,不吵不闹,永远等她下课,永远拎她的包,永远不看别的女生一眼。

    原笛试图解释过几次。

    但没人信。

    她也不再费心澄清。

    人们爱什么样的故事,就让他们自己去编好了。

    她依然会想起过去。

    想起原魋刚进家门时的模样——湿漉漉、扭曲的、像是刚从污水沟里捞出来的低语生物;想起他第一次开口说“我想你”,像是从她的胸口挖走一块rou再递回来。

    她记得自己在天台大哭时,他坐在角落试图学她哭的样子;记得他在她中考前一晚,一遍一遍贴照片叫她名字;也记得他在高三那年,学会了用花和蛋糕迎接她回家。

    他们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也不是亲情。

    是一种从未被人命名过的关系。

    一种只能用“喂养”来解释的寄生,也是一场对“人”的漫长调教。

    她曾努力相信,只要再久一点,再熬几年,他就能成为真正的人类。

    她甚至幻想过,他们或许可以过上“正常生活”。

    但她知道,幻想终归是幻想。

    ●

    那天傍晚,街道风很冷。

    他们照常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在前,她在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步伐变得机械,连回头的频率都固定得一成不变。原笛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停下。”她说。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停住脚步,甚至连脚步的节奏都没乱。

    胸口某个地方猛地一紧,原笛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更冷,也更重:“我叫谁?我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答。

    风吹得路灯摇晃,行人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时间像被拉长。

    她又问了一遍,字字咬得清晰:“我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茉莉。”

    原笛怔了一下,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她抬起手,点亮了腕上的公民智脑,光屏上那张她的身份资料清晰亮着:照片旁写着三个字——白茉莉。

    原笛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记得她的名字——他只是看见了。

    “你连‘原笛’这两个字都记不住了吗?” 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神情茫然,仿佛连“记忆”这种行为本身,也不属于他。

    原笛盯着他,目光一点点失焦。

    “十八年。”她轻声说,“我养了你十八年。”

    风从街口吹来,她低下头,又抬起头,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既然如此,我还留着你做什么呢。我养了你十八年,你甚至记不住我的名字。”

    【原笛(六)毕业 · 世家的驱魔师】

    “名字事件”之后,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他依旧陪在她身边,但那份“陪伴”开始变得不对劲。她笑,他也笑;她皱眉,他的表情也跟着僵硬;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仿佛失去了独立的坐标。

    原笛开始刻意拉开距离。

    她不再带他去聚会,不再让他参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想看看——如果她不“喂”他,他会不会自己活下去。

    很快,她看到了答案。

    他会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失了魂;会盯着空气说话,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喃喃自语;会在深夜的门口站上几个小时,只因为她“没有回来”。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梦见他在一片无边的白雾里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笛。”

    “笛。”

    “笛。”

    她回头,却看见他长着一张陌生的脸。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

    他不是“记不住”她的名字。

    他是从来就没有记忆,因为他从未拥有过“自己”。

    那之后,她的梦境像是破碎了。

    ●

    大四那年,原笛收到了外地一家研究机构的实习邀请。

    她没有告诉他。

    她开始试着“不说再见”地离开几天,故意不留下任何信息。

    他就一直等,72小时不吃不喝,站在门口,眼神空洞得像个死物。有几次,她半夜回家,看见他在楼下的路灯下站着,一动不动,像是在等一件不会发生的事。

    母亲劝她:“他已经是你的鬼劫了。”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鬼劫”的含义——不是他来考验她,而是她必须亲手解决他。

    她决定离开。

    那天晚上下着雨。她在玄关收拾行李,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她一件一件地折叠衣服。

    “你要去哪?” 他问。

    “去属于我的地方。”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

    “那我呢?”

    “你该去找你自己的地方。”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思考这个命题。

    ●

    街灯亮起的时候,风从河对岸吹来。

    秋天的夜总是带着一股洗净一切的冷意,街边的银杏叶落在她的肩头,像是无声的告别。

    原笛站在路口,看着对面的人影。

    他穿着一件她亲手挑的风衣,站姿笔直,像某种被雕刻好的存在。夜色把他的轮廓切得锋利,他看起来不再像鬼,也不像人,只是一段被时间留下的、和她有关的痕迹。

    两人都没有走近。风一阵一阵地吹过,路灯在他们之间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像是彼此之间无法跨越的界线。

    “我找到一点点 ‘我’了。” 他忽然说,语气像在陈述天气, “我开始知道,什么是‘我想’,什么是‘我不要’。”

    “那很好。” 原笛说, “那是你应该走的方向。”

    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点点几乎可以称为悲伤的东西:“可是,‘我是谁’,我还是不知道。”

    原笛没有回答,她只是向前走了一步,风衣的下摆擦过地面,带着一声几不可闻的“沙”的声音。

    “今天,” 她说, “我们要结束这件事了。”

    ●

    老宅的院子已经很久没有开过结界,地面上用朱砂重新画起的符文被夜风轻轻吹动,火盆里的香灰升起,带着一股尖锐的气息。

    原笛站在阵的中心,抬起头,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来。

    他没有抗拒,也没有迟疑,像是早就知道这一刻会来。

    “你后悔吗?”她问。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睛却开始鬼化。如同年幼时见到那般皮肤发灰发蓝,眼珠死黑,眼白全无,像两滴墨泼上去。

    “你害怕吗?”

    “不了解 ‘害怕’是什么。”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但我猜——如果我现在心跳得很快,那就是了。”

    风声从四面涌来,符文一点点亮起。她抬手,手中的法印燃起细碎的光。

    “准备好了吗?” 她最后一次开口。

    咒语一字一句地从她口中吐出。

    那是她从小就背得滚瓜烂熟的驱魔经文,她曾无数次在训练中念过,可这一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割出来的。

    他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发光,像被风蚀去的尘土,从脚踝到指尖一点点消散。

    他没有挣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抬头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是第一次学会“看”。

    当光几乎吞没他的肩膀时,他忽然开口了。

    “原笛。”

    那声音清晰、准确,不是模仿,也不是读出来的名字。

    她呼吸一滞,手上的法印抖了一下。

    “谢谢你。” 他又说。

    芒在最后一刻爆裂开来,碎成无数细屑,被风卷走,消失在夜色里。

    她伸出手,什么也没有抓到。

    空气是空的,风是冷的,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的呼吸。

    十八年。

    她亲手喂养的鬼,终于离开了。

    ●

    几个月后,一个阴雨天的下午,原笛在郊外执行任务。

    那是一间破败的老屋,空气里弥漫着湿土的味道,一只游魂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是谁?” 游魂问她,声音像孩子。

    她怔了一下,指尖的铃铛还在轻轻作响。

    这不是一个难的问题,可她却花了几秒钟才开口。

    “我?”

    她笑了一下,声音平静,像是终于记起了什么。

    “我叫原笛。”

    风从破碎的窗户吹进来,吹起她的头发。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世界重新变得真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