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只是天灾总是无情

    某平平无奇的商旅记事:

    那条龙是突然出现在圣山上的。

    张开的翅膀遮天蔽日,像两道新生的太阳光束,紧密排列全身的鳞片,比最纯粹的黄金还要闪耀。

    祂就那样姿态端庄地坐在那里。

    修长的脖颈弯出优雅的弧度,尖削如鸟类的头颅低垂,像一位尊贵的国王,傲慢地俯瞰脚下渺小的一切。

    山川、森林、皑雪、王国、所有之于其下软弱无力的生命。

    整个世界都在祂的俯视下噤声。

    恰似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用震撼夺走所有发声的权利。

    祂满意于众生或畏惧、或敬仰的目光,悠然自得地晃了下尾巴,扫去山体间大量积雪。

    那无疑是一条纯血的真龙。

    …

    贝尼格诺摔了汤碗,猛站起身,视觉忽地陷入模糊,像是体虚的人经历剧烈运动。

    于是他知道——那天生的感应又来了。

    叮———

    嗵嗵……

    【?@hkn——%i︿o——】

    快——

    耳鸣声尖细混乱,似是什么的尖啸警告。

    心跳声沉闷激昂,又像有谁在擂击战鼓。

    古老纷杂的记忆在血脉中鼓噪,喧嚷推搡间,编织出一个又一个如真似幻的象。

    贝尼格诺不能自己,发出尖锐啸鸣,试图警告…可是没用的,没有人能听见它,就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真的这样做了,还只是随血流淌,诞生出的又一个幻觉。

    待那令人头晕目眩、耳鼻出血的鸣噪散去,他再次脚踏实地,眼前的景象重新变回清晰时,他已经站在人群中间,伙伴们正在用信赖的目光看向自己。

    他下意识张开嘴——说:

    “保持安静。”

    目击者(咋咋呼呼的)旅商领头留言:

    【那条龙就那么突然、凭空地出现了!我可以拿这次交易所得全部加上我的老婆本发誓!(你有老婆本?)上一秒祂还不在那儿!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包括贝尼格诺,他当时正在喝汤,汤碗直接摔在地上,他当真是首当其冲发现了异象。

    再次强调:高价雇冒险者护行真不一定比队里放个血统天赋者管用,有些玄妙的东西就不是靠经验与后天修炼能领握的!

    (这就是个靠天吃饭的世界!)

    起码在冒险者们匆忙准备带我们撤离时,只有贝尼格诺和领路的精灵做了同样的决定,贝尼格诺是先一步开口的:

    “不走,保持安静。”

    谢天谢地…在冒险者领队质疑他之前,沉默的帕森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

    “……是不能走。“

    那么紧急的情况下,他的语速还是急死人的慢!

    要不是我们所有人都看向他,对他迟钝的神情有目共睹——他看起来像刚睡醒一样!

    我真的怀疑精灵族有天大的阴谋!

    那么大一条龙!停在他们封锁的圣山上!

    所有人都希望他给个合理的解释,哪怕他说那是一条血统优异的返祖亚龙——都是勉强可以接受的,天知道龙都消失多久了!

    结果他硬是顶着我们所有人的目光,说!

    “那好歹也算我们的守护神,你们看见祂就跑,太失礼了。”】

    …

    “你们的‘守护神’正在把你们的圣山当猫爬架踩。”贝尼格诺说。

    帕森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但不妨碍他语气依旧沉着冷静:

    “…这就是封山的理由,现在你们知道了。”

    龙总要停在最高最显眼的位置。

    想必接下来没人会再抱怨“为什么圣山不开放”。

    贝尼格诺怎么可能就这样让他溜掉。

    紧要关头,长生种的秘密阴谋什么暂且不究,要命的关键必须得有着落。

    “不管、不应、不触怒。”

    遭遇上位种时的三不守则。

    “不失礼——不触怒?”

    贝尼格诺压低眉眼,秀气面容平增几分凶悍,咄咄逼人地问道:

    “你怎么保证祂一定会守这份规矩?”

    说来有趣,明明做着同样的决定,他的态度却透出与行为矛盾的否定与质疑,仿佛帕森不给个理性能够接受的答案,他即刻就会改变决定,违背原始本能指向的正确。

    “我不保证。”

    ——结果帕森说。

    “我不是祭司,不揣度神灵的想法。“

    精灵还是那副不在状态的散漫样,好像头顶没有压着一条龙,自己也没有成为众矢之的。

    但不经心抬眼看过来的视线里,暗金色的瞳流出几分骇人的凉薄。

    “只是这点距离,想逃也是逃不掉的。”他接着说,“还不如安分待着,给祂一个好好审判的时间。”

    龙骄慢地坐在山巅上。

    翅膀收拢,长长的尾巴绕搭着山体,灰白素雅的胴体上就多了一根光鲜亮丽的金腰带。

    祂神气活现,正如古文献中描刻的那般,伟岸、美丽、傲然且可怖。

    生而君临于万物之上,是众生的主宰。天生便享有肆意妄为的权利。

    瞧啊,那灵活的尾尖轻轻一勾,就从山腰某位长者的居所,那处祭坛上携走金灿灿的漂亮玩意儿。

    阳光照在祂身上,照在祂双角之间,戈贝利尔就着光揉了会儿眼睛,揉出不少黑色沙砾般的血痂。

    待到他视力恢复正常——再也不见斑驳时,龙从山顶一跃而下。

    腾空的刹那,远处响起细微的惊呼。

    戈贝利尔凝神望去,一息后,他轻声问:“处理掉?”

    “不用,现在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戈贝利尔回望先前逗留的山峰,最高峰峰顶不寻常的平坦,记忆中相似的名胜古迹不少,但结合已有的情报——

    “日冕山?”

    “对。”

    圣地科罗纳,林雾精灵的国境。

    “真远。”戈贝利尔轻叹,又问:“你打算开空间跃迁吗?”

    “如果你希望?”龙说。

    于是戈贝利尔从空间宝具中取出一本书,敲了敲龙角,又拉出一个柔软精致的坐垫,靠着龙角坐下来。

    “那么希望在我看完这本书之前,我能回到熟悉的故土,谢谢。”

    龙估算着戈贝利尔的阅读速度,又感知了一下他翻阅的书籍,沉思一瞬,道:

    “戈贝利尔,理论上,我可以瞬移至世界上任何一个开放的领域。”

    “嗯。”戈贝利尔应声翻页。

    “但我很少这么做,我想你知道理由。所以,你确定?”

    “法则会限制你吗?”戈贝利尔问。

    “不。”

    “那你有什么好在意的。”戈贝利尔用轻的,几乎让人错会温柔的声音似问非问道。

    龙情真意切地感叹:“好狠啊,戈贝利尔,你是想为你的故土带去灾难吗?”

    这话终于让戈贝利尔抬起头来。

    “怎么会。”他浅笑了下,侧过首,看向龙飞往的前方。

    漆黑的眼瞳,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中,像是已经看到了目的地。

    “它养育我,成就我,给予我万万千千,我为何要报之以恨呢。”

    “只是天灾总是无情的。并不会因为我对它的爱而停止降落。”

    “戈尔迪。”

    戈贝利尔用那般温柔的,虚假的,蛊惑性的声音喊祂。

    用祂喜欢的称呼:

    “你只要履行与我的承诺,其他什么都不用在意。”

    就像凡人不会在意行走时会踩死几只蚂蚁。

    无法预测的天灾,自由来去,无需在意任何。

    龙嗤嗤地笑起来,“我喜欢你,戈贝利尔。”

    “你坏的让我感到熟悉。”

    马车轱辘碾过坎坷不平的土地,咕噜咕噜作响,混合着清脆的马蹄声与军队行进的齐整脚步声。

    一支装备精良的虫族军拥护着数辆外观朴素,密不透风的马车,从弱光的茂密林中不疾不徐地穿行过。

    时寸瑾坐在第四辆马车中。

    闭着眼睛,通过系统提供的精神视野谨慎仔细地观察马车外,森林的情况。

    半晌,他睁开眼睛,难受地揉了揉自己眉心。

    一无所获。

    “时老师你休息吧…真的不用担心!我已经查过好几遍了,这片森林是只有虫军驻扎的领地!”

    “没有恶魔!没有敌人!没有深渊势力入侵!”系统再三保证。

    “可是有阴影。”时寸瑾在脑中对系统说。

    “阴影会掩藏真相。”

    不同于地球广泛普及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着神灵、恶魔、与一众奇幻、科幻作品中长居的幻想种族——包括自己此刻的身份在内。

    高位阶种族与中低位阶种族并存,力量差距之大,如同山海、顽石与尘埃。

    在不可思议的魔法体系运作下,所有的事物都被赋予了与其抽象概念相等的威力。

    不需要特殊的威胁与危难的信号。

    阴影本身就是最优秀的母体与媒介,滋养、输送着一切不怀好意的企图、诅咒,并将之隐藏。

    系统提供的能力方便却有限。

    时寸瑾无法确信,在此之上不会有什么更高的力量介入干涉。

    尤其是当他的任务对象之一,原作主角瓦伦丁.冯被送回后…

    陷入僵持的局面,忽然落下一枚古怪的异子。

    情况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按理说,这是好事。

    任务是帮主角双方各自达成HE,现在双方都已在自己的掌控下。

    可原作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戈贝利尔失踪。

    ……时寸瑾怎么也想不到,在情势破败之际,他居然能挟持vv一起逃亡,还毫不犹豫地带着亲子复苏的希望,进入溢满诅咒的龙息绝境。

    大有我活不成一起死的执态。

    疯狂至此的虫。

    最终却下落不明,连带着前去追杀、救援的虫族军一起,消失在了那片萦绕着终年不散的黑雾的死域。

    虫族军凶多吉少。

    戈贝利尔却一定活着。

    从vv口中得到的浅短混乱的情报可以确定。

    【…被抓走了】

    被谁?

    【————】

    无法言说的禁忌,高位种。

    时寸瑾感到可笑的荒谬。

    这算什么?

    辛苦那么久,到头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系统在脑海中鸣礼炮放烟花,一通胡言乱语狂欢喝彩。时寸瑾却怎么也无法像它一样天真高兴。

    是敌是友?

    抓走戈贝利尔的目的?

    对方并没有伤害vv,甚至堪称友善地将他送返回安全处。

    但从vv的疲倦与狼狈中,时寸瑾窥见了几分表象之下的态度。

    那并不是真心的友善。

    就像是为了社会补贴等不纯动机收养孤儿,又因不及预期嫌弃送返,为了维持体面,往往在最后才尽出一份温柔体贴——这就是全部了。

    包袱一丢,往后再无关联。

    无恶的恶意。

    纯粹的冷漠。

    是什么吸引了这种存在的目光?

    和vv绑定的对象,迫使对方不得不(友善)妥当处置——

    戈贝利尔.贝林。

    “……”

    冰冷的不详预感在心底涌现,凝成一只污黑尖锐的爪子抓扯时寸瑾的心脏。

    感觉到他的情绪,系统出声安慰。

    “…时老师,就算真的有我发现不了的异常,很快我们就会和阿努什卡会合,原作战斗力天花板!有他在,至少中等位阶的威胁不足为惧!”

    时寸瑾没在意它于事无补的安慰,只是给自己披上了毯子。

    车厢内有供暖的火石魔阵,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感觉有些发冷。

    似乎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心神不宁着。

    敌明我暗,敌暗我命。

    已经暴露的鬼牌忽又再次隐去踪迹,连带着更加深不可测的力量浮现。

    稳定的局面被打乱,抢占的先机失去效用——辛苦布局等待收割,本该被吃掉的子却被棋盘之上的阴影掠走。

    “倘若高位种出手干涉,我们有多少筹码与之周旋?”他忽然问。

    “正如我早先传给您的信息,这个时期神灵阶的高位种并不活跃,大多不在地表上,也不怎么关心地表的事,都是交由眷属——各种族代为管理。”系统用仍旧积极的语调回答。

    “势力之间相互制约持平,只有在平衡被打破,一个种族生死存亡又或破旧立新的关键点,祂们会出手干预,其他时候顶多也就在自己的领域、眷族间活跃,这是默认的规矩。”

    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若只是来管霜的倒也罢了,就怕对方是来添霜的。

    “如果真的有神灵阶高位种要干涉我们的任务…时老师,您依旧可以放心。因为您同样是被眷顾的天命者。”系统欢快,一鼓作气道:“我们也是有保护伞的,大不了到时候对对碰!”

    “【法则】在上,我就不信对方把手伸这么长,还不吃不了兜着走!”

    时寸瑾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他笑了笑,安抚系统。

    垂眸,银色的眼中荡着沉静的思虑。

    可是…

    所谓的保护伞真的可信吗?

    一个…擅作主张把人绑架来异世界的神?